夜色席卷皇城,在如诗画卷上重重泼墨,继而无数夜灯亮起,灯火辉煌,映衬着天上的繁星,其中最为耀眼的莫过于御书房。
烛火乃是采自东海鲸油,亮如白昼,可却无法驱散宋睦此刻内心的孤寂。
立于亿万黎民之上,高处不胜寒,他已经很久没有和人分享过自己内心的想法,说些真心话,他将无数秘密封闭在内心,从不对人述说。
宋睦独自一人,静静坐着,心情一如既往的平淡,不悲也不喜,但今日不同以往的是,他批阅完奏折,却没有休息,反而怔怔望着乌木令牌出神。
只见令牌的一面刻着繁复的宫廷纹饰,至于另一面则是个古朴的“卫”字,乃是卫述离京前领取的宫禁令牌,回来后便已归还,此刻攥在宋睦的掌心,他眼神闪烁,感受着令牌的冰凉温润触感,不由得联想到卫述本人。
如出一辙的冰凉温润,冰凉自然是指对方隐藏在内心那种拒人千里的淡漠,而温润则是对方待人接物的礼节到位,他完全想象不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竟然会表现得如此奇怪......这让宋睦不由得开始好奇对方过去到底经历了什么?
“卫述啊卫述,朕究竟该信你呢还是不信你......”
宋睦呢喃,指腹缓缓摩挲着令牌上的“卫”字,动作轻柔而缓慢。
最终,他将令牌轻轻放在御案之上。
御案上,另有两份刚刚审阅的奏报。
一份是太子宋集薪呈上的【龙泉郡地质水文勘探录】,末尾有那句朱笔写就的“龙兴之相,乃殿下洪福所致”。
另一份,是来自钦天监的火漆密报,言简意赅地指出了国运增长,其源头正在龙泉郡。
再加上代表卫述本人的令牌。
这三样,看似毫无关联,实则严丝合缝、紧密联系。
因为太子前往龙泉郡,因而地脉复苏、国运增长。
“天命耶?祥瑞耶?”
宋睦勾了勾嘴角,扭动着脖子,相信自己的儿子有福运,相信大骊王朝的气数鼎盛,可作为执掌这座天下的帝王,他更相信另一件事。
什么福运也好,祥瑞也罢,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,不会自己长脚跑出来,背后一定有推手在推波助澜。
一个是巧合,两个三个......那不能称之为巧合,只能是早有预谋。
宋睦移开视线,望向了角落,那里的阴影极其深沉,好似粘稠的墨液缓缓流淌。
“出来吧。”
他轻轻唤了声。
阴影蠕动了一下,一道瘦削如竹竿的人影悄无声息地流淌而出,单膝跪地,整个身子几乎都贴在了地面上。
此人没有名字,偶有听闻者,皆恭敬地称呼一声“影子先生”,人如其名,他便是皇帝的影子,同样也是大骊王朝最隐秘的利刃,掌管着一支只对皇帝一人负责的队伍。
“卫述在龙泉郡的一言一行,一字不漏地告诉朕。”
“遵旨。”
影子恭敬道,语速平稳地开始叙述。
从卫述进入龙泉郡,到安抚民心,再到勘探山水,一切都与奏报上记录的并无二致。
宋睦安静地听着,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。
笃。
笃。
笃。
御书房内很快只剩下影子先生平静沙哑的嗓音和敲击的沉闷声响。
直到影子说道:“……其后,卫大人曾独自一人,拜访了泥瓶巷的一户人家,户主姓杨,是个上了年纪的铁匠。”
皇帝的动作一滞。
气氛也随之骤然一滞。
“他去见了杨老头?”
“是。两人在院中交谈了约莫半个时辰,卫大人离去前,留下了一枚丹药。”
影子继续道。
“据我们安插在郡城的眼线辨认,那丹药的气息,与宫中赏赐给老将军们的续命丹极为相似,甚至……药力更为精纯。”
宋睦闭上了眼睛,他知道那是什么丹药——九转续命丹,卫述讨要他便给了,本就想看看他要用续命丹做什么......没曾想,竟然用在了那位故人身上,倒是给他了一个惊喜!
杨老头。
那个曾经用一柄铁锤,为他这位潜邸的皇子,硬生生在大骊军中砸开一条路的悍将。
那个因为厌倦了京城风雨,自请卸甲归田,隐于市井的老兄弟。
卫述,竟然找到了他,还送出了一枚连自己都舍不得轻易赏赐的续命丹药。
这哪里是什么勘探风水。
这是在结善缘,是在落一枚至关重要的闲棋!
他不仅算准了天时地利,连这“人和”都算计得丝毫不差。
先是以雷霆手段,借“龙兴之地”为太子造势,稳固东宫。
再是悄然无声,用一枚丹药,买下了一位大骊军神的人情。
这个人,到底想做什么?
良久,宋睦睁开双眼,眼底重归平静。
他缓缓站起身,拿起御案上的两份奏报,走到烛台前。
火苗舔舐着纸张,将那些文字尽数化为灰烬。
青烟袅袅,在空中盘旋,最后散去。
“继续盯着他。”
皇帝的声音重新响起,冰冷而威严。
“不要惊动,不要打扰。朕要看到他见的每一个人,说的每一句话,下的每一步棋。”
跪在地上的影子身体一颤,头埋得更低了,他深知陛下的脾气,别看对方说话时语气平静,实则,给他了恐怖的压力......这也让他暗暗心惊,那个曾经不过是七品芝麻官的年轻人,一下子坐上了太子讲师的位置,更让陛下如此重视!
“遵旨。”影子先生拱手道。
宋睦重新走回龙椅坐下,拾起那枚乌木令牌,目光幽深。
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,仿佛能穿透宫墙,看到东宫,看到京城的某处。
他需要卫述这样的能臣为太子铺路,为大骊开疆。
一个强大而稳固的王朝,需要这样的“异数”来注入活力。
但帝王,永远不会允许一枚棋子,拥有跳出棋盘,甚至成为棋手的能力。
“朕倒要看看。”
“你究竟想为太子,为我大骊,勾勒一幅怎样的江山。”
“又或者……”
“是想画一地囚笼。”
最后一句话,声音极轻,几乎是自言自语。
令牌上的那个“卫”字,在烛火的映照下幽微得好似变幻为眼眸,回以注视,悄无声息。